聂学生对张焕枝说,“现在吃的穿的都有,我再没什么遗憾了,就是我走的时候,你记着把树斌的判决书给我带一份。我拿着到地底下了好向人解释,咱儿这一辈都清清白白。” 8月30日午后,张焕枝一个人坐在宽敞的堂屋内,握着蒲扇,缓慢地一扇又一扇,眼神怔怔地看着房门,“以前我出去,知道家里有个人等着我回来,现在也没了。” 老伴儿聂学生去世突然。8月25日清晨,在地里干活儿的张焕枝被邻居喊回家,老伴儿趴在院子里,已经没了呼吸。 73岁的聂学生因高血压引起心脏病离世。此时,距儿子聂树斌被改判无罪不足两年。“老头儿还没过了几天好日子,就走了。”村民议论说。 聂家的白事,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,乡亲往来吊唁。按河北当地风俗,离世三天内,遗体火化下葬。告别时,张焕枝把最高人民法院改判儿子无罪的判决书,塞进了聂学生的衣袖里。“他之前跟我说过,没有遗憾了,只带着树斌无罪的判决书走,到了下面,好跟人解释得清清白白。” 聂学生的心愿 一切像从未发生过。 8月30日,下聂庄村广场一阵热闹,村民聚在一起,讨论着今年村里核桃的收成,“头年的时候秧更好,又圆又大皮儿还薄”。74岁的张焕枝边听边帮着收核桃的小贩,挑拣裹着青壳的核桃,外壳开裂的拣出放一块,果皮完整的装麻袋称重。一、二、三……共十袋,每袋60斤,外加零余32斤,张焕枝从收货小贩手里收下663块钱。这些刚从2亩地核桃树上打下的新鲜核桃第二天就会送到北京销售。 张焕枝跟收核桃的小贩核算价格。新京报记者王佳慧摄 忙了大半天,张焕枝脖子后颈汗津津的,她扛着半麻袋被挑拣出来的外皮开裂的核桃,铺在自家院子里晾晒。 果子流出的汁水把手沾染得黑糊糊,张焕枝佝着腰半蹲,砸开核桃坚硬的果皮,里面随即露出白白嫩嫩的瓤,放嘴里嚼,脆脆的。往年,张焕枝还会混一些红枣晒在窗沿边,老伴儿聂学生爱吃。 张焕枝可以平静地讲述这几天发生的变故,生死离别对于这位74岁的老人来说,大半生已历经不少。接受、消化突如其来的苦痛,再将自己搬回生活的轨道。 8月25日清晨,聂家院门外流了一滩水,西侧邻居路过时以为水管漏水了,刚进院门就看到趴在水池边一动不动的聂学生。邻居喊村里的小年青人扯着嗓子叫,把在地里劳作的张焕枝喊回家。她匆忙赶回,刚过早八点,老伴儿已没气了,锅里还留着聂学生起床后为张焕枝馏好的热馒头。 “身上都好好的,也没破皮流血,应该是高血压引发心脏病走了。一点儿征兆没有。”这几个月,做过膀胱病变手术的聂学生身体已经好转,平常都能用筷子夹住花生豆,最大的不便就是腿脚慢,走起来呲啦呲啦磨着地。 卖完核桃后,张焕枝在自家院子里晾晒核桃。新京报记者王佳慧摄 族里人帮着张焕枝和女儿聂树惠料理后事,“家里条件一般,但我也不希望(丧)事儿办太小了,对不住我这个老头。”丧葬统共花了2万多,张焕枝还没来得及细算账目,几天来不断招呼着族里前来吊唁的亲友。得知消息的聂案律师李树亭匆忙赶来“这事儿太突然了,上次来看老人还挺精神。” 张焕枝反倒安抚着每一位来客,“这事儿我想得通,一点点接受吧。”当众人逐渐散去,屋里恢复安静,她想想,心底还是希望事情能来得有征兆些,“哪怕在医院端屎端尿伺候几天老伴儿,也算是一次告别。” 临了,她没忘记老伴儿曾留的嘱咐。儿子的案子平反后,全家都松了口气。一天夜里,老两口念叨起捱过的这些年,聂学生对张焕枝说,“现在吃的穿的都有,我再没什么遗憾了,就是我走的时候,你记着把树斌的判决书给我带一份。我拿着到地底下了好向人解释,咱儿这一辈都清清白白。” 火化那天,张焕枝把2016年12月最高院判决聂树斌无罪的判决书拿了出来,一式三份,她把其中一份儿塞进了聂学生的袖筒里,一起烧了。 腰杆子能挺起来了 家里已经没有了办过丧事的痕迹,只是里屋靠窗的那张床空了,大门口的对联被撕得只剩高处一角。 去年春天,聂家拆掉了原先黑黢黢的老屋,盖了新房,钱是从聂树斌案268万余元的国家赔偿里出的,当成是儿子为他们盖的。 老两口过了一年多的舒坦日子。 聂学生见人会笑眯了眼睛,哪怕腿脚不利索也会踱着步子到村里广场坐坐。原先是闷头不说话只听人闲唠,案子平反后,他底气足了起来。见到邻居说:“原先觉着自己是个废人,现在腰杆子能挺起来了。”侄子跃进看着聂学生精神越来越好,“不像心里挂着个大石头了,开朗了不少。” 2016年12月2日,河北省石家庄鹿泉区下聂庄村,患有偏瘫的聂树斌父亲聂学生在家附近。 20多年,聂学生和张焕枝没正经过过除夕夜,跨年时也和往常一样——八九点钟关灯睡觉。夜晚村里的炮仗噼里啪啦吵醒了,翻个身接着睡,热闹喜庆传不到心里。平反后的第一个春节,两人看了3个多小时的春节联欢晚会,还破天荒喝了红酒。 聂学生是村民口中“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人”,家里四个弟兄,他排老四。年轻时不惹事不抬杠,没和人急过脸,总是一个人在默默做活儿。他当了五年兵,1969年复员后,被分配到石家庄联碱厂烧锅炉,一个月挣37.5元。张焕枝看聂学生人朴实,直来直去不绕弯,两人结婚只有一辆自行车当彩礼。日子一点点过,聂学生去十四五里地外的厂子里上班,张焕枝留在村里种几亩地,日子过得清苦,却有滋味。 两人有了一儿一女,在村里老人的记忆里,聂家儿子聂树斌长相像年轻时的聂学生,性子也像,不擅说话。张焕枝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,还没来得及为他们婚事打算,聂树斌就因涉一起强奸杀人案被逮捕。 1995年,21岁的聂树斌被判处死刑。聂学生是去监狱给儿子送衣服时,被小卖部的人告知聂树斌已经被枪毙。从市里返回,聂学生边哭边磕磕绊绊地骑着自行车回家。往后聂家的日子都是“熬”。 聂学生觉着自己没用,一是救不了儿子,二是因为儿子的离世,一年后,他吃了一罐安眠药,被抢救过来后得了偏瘫,丧失劳动能力。 张焕枝能理解老伴儿那时的感受。聂学生工作的厂子里有接班指标,厂里老员工不干了,儿子或女儿可以接替进厂工作。儿子出事那一年,一茬又一茬18-24岁的小青年们进了工厂。新人分配给老师傅带着实习,聂学生看着一堆的小青年,没有一个是儿子的面目。“时间长了一点点把内心的支撑消磨没了。” 抢救后,聂学生无法自理,喂饭一口口喂到嗓子眼儿都会吐出来,张焕枝扶着他在院子里一点点挪动练习走路。 对于一个男人而言,丧子、背着不清白的名声、又失去劳动能力,聂学生经常重复的一句话是“真活得没意思。” 张焕枝觉得自己身上担子越来越重。但横祸袭来,人只能自我调解,谁都帮不了,这是张焕枝自己悟出的道理,她和聂学生说:“儿子没了,我们就活出个人样来让他们看!” 12/ 2 页下一页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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